杨文丰 || 榕树寓言

杨文丰
2025-02-12
来源:西南文学网(转载《北京文学》2025年第1期 散文头条 。)

《榕树伦理》《传奇的榕,伟大的榕,智慧的榕》《榕树的境界》《榕树哲学》《至圣的榕》《葳蕤寓言的榕》,都属候选篇名,可知榕树的内蕴,你我难于读尽……   

——手记    


1


  榕树是与南方的金太阳、与热风雨水结伴的树,是绿叶升舔白云的树,是你要以《立在地球边上放号》那般的大肺活量颂唱的树,是须赋予大深情,灵魂跪着仰读、致敬的大传奇、大智慧和大生命!

  榕树简称榕,是民间的树,乃桑科榕属植物,常青乔木,扶摇可耸2030米,树冠苍翠,浓阴庞大,庇佑苍生。

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让人们进来

我们互不相识的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

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……

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它稳若高山

——于坚《避雨的树》


那天你拜谒毗邻滔滔珠江的黄埔军校旧址,进入军校的欧陆式大门,眼前即是两棵镌刻着逾两百年沧桑的老榕,1938年日军轰炸广州期间,黄埔军校几乎夷为平地,留活的就是这两棵榕树,而今,尽管风雨侵蚀,已根虬枝盘曲,皮若裂岩,却古朴苍劲,不忘初心、依然苍翠挺拔,榕阴遮天蔽日。

榕树,确乎是植物世界里,足可见证悠悠历史烟云的伟大寿星,其最早葳蕤地球的时间,当晚于3.5亿年前出现的陆生植物。翻阅印度古老的经典《薄伽梵歌》,已见榕叶摇荡,神似乎早就以榕树比喻世界存在的样态,或将世界就比喻成榕树。对于榕树,千年寿命寻常事,维也纳“联合国老龄问题世界大会”的会徽,是什么?就是榕树。

地球村,尚存榕树800余种,榕树多以热带、亚热带地区为家园,以中国为家之榕就达100多种。

你在南方,你在村口、溪畔河边、街头巷尾,乃至墙基、石缝、苔藓的瘦脊地盘,都可以见到榕——苍劲挺拔、傲首云天,不屈不挠、奋发向上,扎根实地,庄严稳重,浓阴接地,造福一方,榕的常态,是那么自在、稳实,即便风雨如磐,依然恒常般一派静穆——这不已似佛在打坐吗?这可是生命宁静、圆满的殊胜状态啊!


借一方土地一片天空独木成林,

赠尘世四季绿色清虚无限清凉。


  说来自童年起,我与榕就似有“心灵感应”,中年以后,我愈加爱榕,多年前即为校园捐种过一棵高五六米的壮榕。与榕相见,我总漫生敬仰之情,总要认真地读,在闽、桂和港澳特区,在阿里山、五指山,在广东观音山国家森林公园,在广州珠江沿江路、从化温泉,在越南、印尼和泰国,我都曾沉迷地读榕。

  我每次读榕,榕必都垂注我;我伸手抚榕,榕即以婆娑荫我;我听榕,崇拜、敬畏、感恩榕……我明白自己是在拜读伟岸、力量、智慧,犹同朝圣。我与榕,总是相看两不厌。

  那天,在广州越秀山巅的老榕下,我又久久地目睹大网般扎入顽石像硬化血管暴凸的根,仍难抑情感波澜,好在南方的气候、南方开风气之先的生态,最与榕相互适应,最给力榕树修炼成植物中的王者;榕树,亦最适合疏松肥沃的酸性土,生命蓬勃,能最大限度用足南方的“红利”。

  我甚至想,这南方,若丧失榕,又何能配称南方,该是何等地缺失生气,将何等之单调、落寞。

  榕树与南方,真真是“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”(《周易·乾》)啊!

  泱泱榕树,委实就是植物世界的龙,绿色巨龙,孔雀东南飞,飞入墨绿榕香,必溅满脸的绿,倘若真有凤凰,也唯有栖居榕树,方是“门当户对”。


2


  你若游孟加拉国热带雨林,想必会参见一棵巨榕,那棵遮地面积1万多平方米(约15亩)的榕树,独木成林,一个半足球场大,据传近万人的军队曾驻扎其内——我想,这棵大榕树,与该处地域空间的各种生物、非生物,势必已构成互相影响、制约且趋向相对动态平衡的独特生态体。

  生态体有大小之分。地球村就是一个硕大的生态体。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,只要是榕树,都心怀长成生态体的夙愿。

  不难想象,一个榕树生态体内,物质、能量与精神的“动静”交换,日夜“过从”,会如风,如水,若天籁,似月光,亦似东坡笔下的江流赤壁,有声有色,如怨如诉如泣,当然也有相互制约和竞争,殊死之斗。

  曾有作家认为榕树是“一棵树的独联体,一棵树的联合国”,而我更倾向定义榕树为生态体,榕树生态体分两种:独木成林者,为“家簇式生态体”;由多棵榕树组成者,因无“血缘关系”,可谓“村式生态体”。

  任何生态体,都有复杂的“阶级成分”,微生物、细菌和真菌是分解者,蚂蚁、蜗牛等是消费者,同时是排泄者,鹿角蕨、兰花、鸟巢蕨、苔藓、地衣等,在持“绿卡”长居,缠缠绕绕的藤本植物也是。生态体当然可以是蛇鼠出没的馆驿,是鸭子、蜜蜂蝴蝶、蜻蜓、豆娘的理想国,青蛙、麻雀、兰花、松萝等也会竭力营建生态位。在这个“体制”内,榕树既是领导,也从事一线劳动,譬如,会同灌木层、藤本植物,一起光合作用,以解决村簇中“男女老少”的吃喝用度。

  除却风月和天籁,生态体内也有姹紫嫣红、白鹭起落、莺歌燕舞,你是啥鸟无所谓,都大可以飞树梢高高在上,搬个小椅子坐树下,一样得树阴的清凉。

  当然,任何生态体都受风气影响。风平天静,榕树雍容恬静;轻风吹拂,一朵朵绿蝴蝶翅膀开翕,微微颤动;沉稳中绿叶闻风而动,断断是有风来袭,历史微微摇荡。

  榕树不吝啬吸废气、吐氧气,吐故纳新,如同巨大的环境净化器、空调器。土地稳实,昼热夜凉。白日熏蒸,蒸腾带走大量热量,降温升湿,涵养水土一方。

“水至清则无鱼”。榕树生态体,既然是小社会,难免有不和谐之音。


有些不是花的东西在树上开花了

……它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做不到

树上有貂蝉,也有杨贵妃与西施

    也有吕布与董卓,以及神情黯淡的谁

        ——汤养宗《一树鸟鸣》


3


  榕树葳蕤的独特文化,隐显着人与榕的关系。

  榕树浑身都是中药。粤人煲汤的五指毛桃,就是一种榕树的根。榕树只要缀满红丝带,即成爱情树。“山中只见藤缠树,世上哪见树缠藤。青藤要是不缠树,枉过一春又一春。”那年刘三姐抛绣球唱这首定情歌,榕树可是“见证人”。


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

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

  十多年前,我刚走出粤北禅宗祖庭南华寺,迎面惊见一棵大婆娑,颇似榕树,动问法师,法师说是菩提树,是榕树的一种,我即时醍醐灌顶!相传佛祖释迦牟尼,就是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,创立佛教的。因而,菩提树就是“大彻大悟树”,梵语“菩提”,意即“大彻大悟”。

  榕树的文化魅力,当然远不止这些。“榕”“容”“融”谐音,亦相通。榕阴极阔,大容,南方的行道树,很多就是榕树,寒舍小区外的生态园,亦是。你读泰戈尔咏童年故乡梦的散文诗《榕树》,就更能理解,榕树更是乡愁树,足以勾起你不可医治的乡愁。南方流传“有村就有榕,无榕不成村”说法,在吾乡粤东客家地区,榕树一直是村庄的“风水树”,也叫“伯公树”,被尊为“神木”,其根部,总会置一座供奉客家土地守护神“伯公”的神龛,龛前小香炉,香烟袅袅。谁都不敢砍伐“伯公树”,即便乱砍滥伐的岁月。在民间,如果你私伐榕树,必犯天条,遭报应,不得好死。

  先人们,何以总要在村头栽榕树,并膜拜为神树呢?或许,其还并非是佛教菩提树拥有的那种意义,主要还是表达祈愿和象征,会与生命图腾、乡村繁荣有关,与农业农耕时代的族群文化相关。

  记得在《松树的风格》中,陶铸曾颂扬松树“要求于人的都甚少,给予人的甚多”,其实这风格,榕树身上也有,榕树更是被誉为吉树、摇钱树,是荣华、吉祥、长寿的象征。

  日前我突得悟,儒家的事功至上,造化苍生,与榕树生命之向上向前,进取至上,亦颇为相似。


4


  榕树至巨,难以想象那榕果竟极小,才豌豆大小。初冬一日,我与内人入生态园散步,邂逅农舍旧址前那棵巨榕,榕果竟然成团结队满树——这榕果,不就是我童年玩竹管枪的子弹吗?

“榕树,也属无花果吗?从不见榕树开花。”

“榕树会开花,开雌花、雄花和瘿花,花色非常艳丽,全开在小小的榕果里。”

  伟岸的榕树,对花事——植物在天地间最隐私、最痛快也最艳丽的发言,竟“处理”得弱小、神秘,反常的低调,是呈现性器官之美的花,会开放生命最幽秘的脆弱吗?还是须隐藏什么?或是榕树觉得已然够尊大,欲享美善“因果”,花,就不宜再盛大刚强,得虚静弱小,如风中卑下柔弱的小草——事实上,反而是榕树的花果很小,因而才能让更多的花果缀满枝叶间,更方便风儿、鸟儿传播,天女散花,四处放生,真是因果互补、因果和谐的高明之举啊!


以其终不自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

          ——老子《道德经》


  这似乎已是尘世间,那些伟岸、神圣,是如何修成正果的一个寓言了。

  仔细再想,榕树的微妙玄虚,仍有太多神异,深不可识,就说在逼仄的榕果内,雌雄同株榕,除了会开雄花、长柱雌花,还开短柱雌花,而雌雄异株榕,则雌株果内开雌花,雄株果内却既开雄花,还能开即使沾满花粉也无法受孕的中性花。

  你如果在显微镜下观察,就会观察得更真切,更惊讶,这是何等神幻的花花世界啊!这些球形、梨形、椭圆形或扇状,由莲座般的肉质状花序托构成的榕果,花蕊俱藏在内壁,这真是一座微型花园啊,也是黑暗幽微的世界——却正绽放着至少400朵花儿,花朵的子房和花柱呈红色,花梗和柱头是白色,当然也有花被片和柱头,正艳艳地红,整个果腔,粉色、玫瑰红、红色,色彩迷离,犹如万花筒,比高士奇笔下向日葵舞台般的花盘,更加瑰丽神幻,鲜妍程度,绝不逊色于天幕下其他招蜂引蝶之花……你可能会想:如此神幻的榕花世界,有无主打花色呢?有的,白色和淡黄色,便是。


          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


  但是,作为隐性花,榕树花的花粉,是如何进入花腔的?谁又是花媒人?

  对如此的问题,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,早在2000多年前已注意到。今天的植物学家认为:“月下老人”就是25毫米身长的榕小蜂。

  仍需说明的是,由于果腔内的雌花是在黑夜绽放,因而,是夜花开一扇门,花托口一微微张开,袅袅香气一释放,闻香应招而来的榕小蜂,身沾雄花信息刚一钻入,花门就随即紧闭——说来造化之功更甚于传奇小说,那榕小蜂的胸腹处长着两个花粉筐,前足长一对花粉刷,采花粉时,以触角刺破花粉囊后,即会操花粉刷扫花粉入筐……玉成榕树的“秦晋之好”后,榕小蜂便转身将雌花子房做“婚房”,圆房后,即身殒果腔。

  天地悠悠,自白垩纪以来,榕小蜂与榕果一直铆牢着如此的专属共生关系。

  按说榕树种类,林林总总,然而,每一种榕树都由专一的“相好”榕小蜂授粉;榕小蜂不沾榕花事,也无法生存、繁衍——这是比铁还硬的命运共同体啊!


5


  榕树成大业,根之功至伟。我还从未见过有哪种树像榕树,竟能同时在半空、地面和地下都长着根。


地下根的势力范围,相当于树冠的面积。


  榕树探伸出地面的根,既似神龙云中蜿蜒裸露的趾爪,也似老人血管峥嵘的手臂,紧紧地抓住大地,一天天渗入深处,进入那最深的思想,“而在泥土的覆盖下/它们的根生长着/在看不见的深处/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”(艾青《树》),这深扎土地的根,同样如龙的腿爪。尼采说“一棵树越是高大,它的根就越是深入黑暗”,可榕树空茫在空中,无数棕褐色垂悬的气生根,却已更新文学对根的认知。

  气生根似榕树外露的一绺绺毛细血管,亦像丝绦垂入半空,如凝固的瀑布,花果山水帘洞不断的帘子,微风起处轻悠摇曳,摆动有姿,虽不能说全有垂柳的柔美婀娜,也不太含弱柳扶风的娇柔妩媚,却又极自由、空灵,无土地的限制、阻隔,总能黑白分明地生活,垂首向地,营造榕树集阳刚阴柔于一身的美学意境,更且,还建构出别样的生命哲学,换言之,如果说榕树的地面根、地下根,刚劲无比,颇具儒家风骨,那么,气生根飘逸空虚、自在柔弱,则大有道家风范。

  然而,这气生根,植物学上的不定根,又是如何产生的呢?必定是因为飞鸟,因为风雨,榕树的种子,落生于“母树”后萌发而成长所至;也可从主干、枝条的皮孔似蚕儿吐丝般长出。

  而榕树家族中还有个特例——袖珍榕树,别称“鸟榕”。

  鸟榕,是鸟儿将榕树种子排泄入石缝,石缝土壤贫瘠,生长环境恶劣,因而只长成粗短的主干,枝条更是弱小,有人将其挖回家,作为盆栽;也有人对盆栽鸟榕,减控水肥,更将新生的枝条打顶、以铁丝捆绑,按人的意志,强行禁锢成“病盆景”——榕树盆栽。

  十多年前,友人自故乡来,赠我一根榕树蔓根,并非鸟榕,遂将之植入客厅花盆,由于也疏于浇水,难耐盆土干燥吧,不久就见气生根须须弱柔垂下。

  气生根也会呼吸,会摄取母树营养,吸收空气中的养分和水分。

  更致力于积蓄力量。

  有位青年学者,曾对我说他做过一个梦,梦见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榕树,每一根汗毛都成了气生根,它们紧密相挨,茁壮生长,他的躯体也因而无限延伸,有种覆盖万物的气势,他说从未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恢宏有力,这是一种生长和蔓延的力。他说气生根有一股神力。

  他或许未关注到,有着隐函数一般神力的气生根,从上头下来,一旦钉子般钉入大地,势必长成新树干——支柱根。

  甲辰龙年初五,我与家人游华南国家植物园,不少于两个小时,我们都盘桓于牌号XX240034”的巨榕“根林”。我伸出手,抚拧一束气生根,霎时,粗粝的力量电传过来,深入手指、掌心,那是源自大地内部的力量,我定睛细瞧缠绕如老妪的辫子,扭结如粗粝的麻绳,岁月沧桑在,成事竟低调,一点不像根本不深却声嚣叫闹的墙头草,想来仍蕴神秘的它们,会喜爱风声吧,有风声就有动静,就有触碰的机缘,才有更多的飘来绞结成绳,一天天粗大,入地成支柱根,也才有可能多条支柱根“黏合”,发展至门板状的板根……我方这样想着,一扭头,见几个孩子,嬉闹着,已爬上高近两米的“大梁”,一时老夫也聊发少年狂,蹲身一跃,就攀吊上了似根也似梁的“单杠”,即刻摆出倒挂金钩的姿势……从树上甫一落地,我即绕树三匝,指点榕根,数得柱根、根板竟逾三十根,这些连理枝干,根梁相融,相与扩张,已成根的“丛林”焉,进入了“你我难分”的“模糊发展模式”。

  南国多台风,榕树总能立场坚定,全赖这些根的合力支撑。板根甚至可高逾3米。支柱根、板根,一根根间隔而立,宛如古希腊神宙的根根廊柱。

  我赞美根,更歌唱、顶礼气生根,气生根啊,你创造了根的反潮流精神,下垂、静虚、飘逸,你从疏松、透明、空灵的空气社会,下放身段,不媚俗,钉入黑夜,心甘情愿做地下根;你爱空气,更垂爱土地;你大写了根的传奇,丰富着根的形象,你绕指柔却践行深入的使命——你有高度,协同满树绿耳朵,听空茫风云……


6


  眼前就是传说中的“小鸟天堂”,位置在粤港澳大湾区新会天马河畔。这座独木成林、榕高逾20米、宛在水中央的小鸟天堂,树冠已笼罩逾20亩水陆,是目前地球村最大的一棵榕!

1933年的夏天,青年巴金与友人乘舟来游,所撰名文《鸟的天堂》,被选入高小《语文》课本,小鸟天堂愈加名扬天下。

  我曾朝拜小鸟天堂多次,印象最深的那次,是2008510日。

  那天下午,阴雨飘洒,微风拂脸。小鸟天堂附近公园的花墙畔,美人蕉红,石榴花艳。小鸟天堂越发近了,新会友人说:“小鸟天堂在迎接我们啦,过一会儿,我们也坐船游小鸟天堂吧。”

  我们稳坐着小木船,船老大一边摇橹,一边操着广东普通话,说,这是榕岛,水,深3米,明末清初,这棵榕,就有了。橹声欸乃,小船环着榕树,缓缓绕行,树叶不时拂面,凉凉的。我原以为,小鸟天堂内部,必是绿叶挤拥的世界,墨绿、浅绿、嫩绿、翠绿、淡绿、粉绿,必重重叠叠,挤在一起,就“像绿色的墨水瓶倒翻了/到处是绿的……”(艾青《绿》),风也是绿的,可眼前这天堂,盘根错节,空空疏疏,树叶绝大多数像水浮莲,已浮至树顶,聚成蔽天的树冠,乍看去,树冠就像圣殿的穹顶——哦,小鸟天堂已成一座生态圣殿!而榕叶,何以总力争上游,我明白这是植物有向光性,绿叶总希望多照照阳光吧。“大家看,这时辰,小鸟天堂里,是没有鸟的!”船老大这时提醒我们,咦,确是,偌大的天堂,竟不见一只鸟影……记得巴金先生在《鸟的天堂》里如是说,翌日再游这座树林时,才“到处都是鸟声,到处都是鸟影。大的,小的,花的,黑的,有的站在枝上叫,有的飞起来,有的在扑翅膀”。

  船游结束后,我们登岸,过半月桥,上三层楼高的观鸟台,远远望去,那洇满鸦暮色的天幕下,小鸟天堂似凹凸的墨绿长堆,延延绵绵,像黄公望《富春山居图》长长的画卷,亦似一把巨大的摊开的中国扇面,这样想着,突然听得鸟声大作,众鸟鸣唱,鸟们,长的短的、大的小的,于天堂之顶,弹起又弹落,“众鸟归巢啦!”新会友人喊道。

  这时听说,长驻小鸟天堂的鸟,已超万只,40余种,最常见的是夜鹭、池鹭、牛背鹭和小白鹭,还有鹊鸲、暗绿绣眼鸟、翠鸟、白胸翡翠、珠颈斑鸠等。

  今天我却想,那天寒鸦暮色中众鸟喧闹的“小鸟天堂”,那似无数眼睛的榕叶树冠,其实,不也似无数绿伞拼接的长屏吗?这可是天幕下一柄柄“绿色巨伞”般可持续接力拓展的“生态体”啊……


7


  曾听一位要员说,湾区珠三角经济结构调整的做法,与“小鸟天堂”万株树须根盘结,枝繁叶茂的生长发展,非常相似,既依托老树不断生发新枝,培育新兴产业,同时,还能稳固主干根基,不断做大主导产业,形成“榕树效应”。

  国人崇尚“根深蒂固”“根深叶茂”,讲求做事接地气,榕树就从不见衰老之态,以“可持续接力伞式拓展”,不自我设限,遂成风景和传奇,你能说其会没有自己的生命哲学吗?形成如此的生态体,又如何能离开“天时、地利、人和”?

  榕树至少是“欲发展,必固本”的践行者,何况那些气生根,更是一直以生命,在践行由“虚”而“实”的转换。

  虚实相生,虚实问题,可是中国哲学的大命题,气生根别名“虚根”,你能认为只是个巧合吗?


欲成大道,虚实相生,

因虚而实,先虚后实。


  虚根空灵半空,无为而无不为,摇荡日月,居上向下,欲实现的,难道不就是一个“融”字?

  何以如此说?因为这虚根,既是融的始跑线、组织者,是生命智慧,也是生命手段,更是责无旁贷的融之本身,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不也是虚根的执念吗?榕树生长快,横向拓展惊人,树干,又何以承负满树婆娑?——好在上头垂下看似毫不相干的须须虚根,可巧借东风,依虚向实,虚实相拥,且融且入土,遂融成根根“支柱”……

  虚根啊!你发挥主观能动性,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,融和众根,众志成城,方撑起头顶的一片蔚蓝。

  记得那天,揖别小鸟天堂时,我突有所悟,即问友人:“从来不见有人砍榕树,更没有人用选榕材做家具,这是何因?仅仅是榕树被尊为神树吗?”

  友人笑答:“榕树的材质,真的还说不上坚硬,甚至还有点松脆……”

  噫——!据此而观,这岂不是与“无用之用,终有大用”的老庄哲学,一脉相“融”了吗?……


8


  于今我想,人敬畏榕,尊榕若神,榕则以美“绿”世,自美美人,相与和美,美美与共,持续发展,纵然用排他法,你也不难得出,这种人与榕(自然)的关系,不就是地球村人与自然最该拥有、最美的生态关系吗?

  而我们人,又何曾会常想该如何感恩榕呢?

  而榕,又会望我们知恩报图吗?

  犹似“人无完人”,榕树已以生命“融”至极致,然却存在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——这就是榕在“处理”与身外之物(不包含人)的关系时,这融,也会是“双刃剑”!

   ——你是否观察过,当气生根触及宿主或其他物体时,必转向缠绕:触碰左边之物,气生根则朝左方缠绕,反之亦然——此“神技”的演进,即为“绞杀现象”。绞杀已然产生,榕必争夺、榨取他者身上的水分和营养;绞杀的如果是树,树必沉沦,变为空空如也的枯树……

  朋友游孟加拉国、泰国,拍摄回好些“榕根包塔”的照片,我看,想必也可能是风,吹榕树的种子进入佛塔缝隙,日月递嬗,气生根遂将古佛塔“绞杀”所致。


网状的气生根包围树干

     ……我们看到的争夺、搏杀

更多是人世间的投影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华海《绞杀树》    


——该如何看待“绞杀现象”?

  委实,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物,都享有生存、发展的权利。谁不渴求在生存竞争中,可以强势发展,有可资炫耀、出神入化的实力?

  应该说,这绞杀现象,自然界也不算少,比如,牵牛花、豌豆类植物的长蔓藤,一样会纠缠、攀爬其他植物,争夺资源和地盘,只不过,并非谁的生命都能寿比南山,也由于实力所限,还未能产生多深刻的绞杀,已然驾鹤西去。

  以人类社会的道德标准,套用,或对号入座,褒贬生物界的生存伦理,已近乎尘世铁律,然而,我怎么也不忍心写下谴责榕树不道德之类的贬词,面对榕的“凶残”,我只好持理解态度,更无力阻止其继续绞杀,何况榕绞杀与鸠占鹊巢,也不尽相同,但这不等于我要维护、颂扬绞杀,对被绞杀者,我深深同情,毕竟丛林法则,弱肉强食,断断是不能“网红”于人类社会的。


9


  倘若说,在这个尘世,迄今“普世法则”所直面的,基本还只是人类自身,难道今天的地球村,就没有囊括人与自然关系、至高无上的“普球法则”吗?我以为是有的,而且,有最高的、唯一的法则——这就是生态平衡:以无数局部的、一地与一地的人与自然的生态平衡,“可持续接力伞式拓展”的生态平衡,共同构筑起地球村的生态平衡。

  我曾一度认为榕树是可以构筑成“生命共同体”的,可今天,我决定将其定义为“生态体”更为精准——原因无非,榕树存在“绞杀现象”。

  依我之见,在真正的“生命共同体”内,个体之间(包含人),永远只能是各美其美,互敬互惠,生死与共,和美共处的,竞争当然可以有,但绝不会出现绞杀一类的殊死之斗,诚然,无论生态体,还是生命共同体,都会强化生命力、强力发展,期冀百鸟来朝……


   

作者简介: 杨文丰,农业气象学理学士。中文二级教授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南粤优秀教师。任教于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。主要从事生态散文创作与研究及生态文化、写作学、科学美学和创造学研究,长期从事大学创意写作教学。 已出版生态散文集《自然笔记——科学伦理与文化沉思》《蝴蝶为什么这样美》《自然书》《病盆景——自然伦理与文学情怀》和《自然课堂——科学视角与绿色之美》等。 生态散文被选入高中《语文》、全国职中《语文》、《大学语文》等大中学教材10多种,并被选入《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 散文卷》(孟繁华主编)和《中外生态文学作品选》(浙大中文系教育部规划项目)以及中、高考语文试卷,有作品被多种外文译介。曾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、第四届冰心散文奖、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、第五届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、首届林语堂散文奖、第四届丰子恺散文奖、《散文选刊》首届华文最佳散文奖、首届丝路散文奖、首届浩然文学奖、首届观音山杯生态文学奖、首届国际华文生态文学奖以及首届国家教材奖等。

(编辑审核:陈友云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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