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林香 || 雨夜暗流

卢林香
2024-12-23
来源:西南文学网

 

夜晚的序幕还未正式拉开,黑暗就早早吞噬了整个世界,雷在低低的云层后面轰响过后,硕大的雨点狠狠地抽打着矿山上摇摇欲坠的老旧居民楼。居民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鬼火一样昏暗的灯光,仿佛醉汉们朦胧迷离的眼睛。

矿工陈阿根此时正瘫坐在家中破损的地板上,呼呼喘着粗气,擀面杖和酒瓶滚落到一边,旁边的旧沙发上静静地横躺着他的女人。女人花白的头发凌乱着,紧闭双眼,脸色蜡黄,嘴角渗出少许血迹。陈阿根曲着手指伸到女人鼻孔下试了试,“还好。”手指能感受到的微弱气息,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。“可是,女人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?唉,都怪自己下手重了一些……哦,是这个倔女人,居然敢用那样的眼光瞪着我,那眼光分明是鄙视我,鄙视我的拳头嘛!以前,以前那个温顺的,看着我拳头就瑟瑟发抖的女人……”他想,“如果不是女人那要吃人的眼光,或许……或许她就会少吃点苦头……蠢女人……都怪你……”想起都是女人的错,陈阿根的心又宽慰了些,站起身来再次曲着手指抖抖索索地伸到女人鼻孔又试探了一下,那点微弱的气息还在,他提着的心又放下不少。他替女人拭去嘴角干涸的血迹,理了理女人乱蓬蓬的白发,望着这个跟了他几十年,此时气若游丝的老女人,他眼里挤出一丝悲伤,“蠢女人……”他说,“我心疼着你呢!要是……要是别人他们是不会这么心疼你的……你快醒醒吧……”

大雨金鞭一样敲打着他家的玻璃,“噼噼啪啪”仿佛要震碎他们家的窗户,让陈阿根心惊肉跳。闪电,划破夜空,用它那蓝色的光芒照耀在女人惨白惨白的脸上。“轰隆隆”的雷声敲击着陈阿根的心,他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,“不好……”陈阿根有些怕了,开始坐卧不安起来,“蠢女人,你不会真的有事,是吧……小,小毛病而已……你咋就倒下了呢?要是……”陈阿根突然想起女人的侄子,那个身材魁梧有着牛一样蛮劲的男人,那个五岁就敢把一盆水泼向他头顶的男人,他可不敢惹,他的拳头可比陈阿根拳头硬多了。上次女人身上的伤就曾经引起他的注意,他俩眼珠瞪得像铜铃,牙齿咬得咯咯响。女人却坦然地告诉侄子,是她自己摔伤的,几十年以来,面对娘家的人,女人一向是这样说的。侄子临走前眼光狠狠地剜向他,那是在警告他,如果他胆敢再打女人,他会要了他的命……

屋外风雨交加,一道道银蛇般的闪电掠过灰黑色的云团,照得女人的脸色更加惨白。他不敢再看女人,和她说话也没有用,雷声敲击着他的灵魂,“怎么办?”他瘫在地上哆嗦,“为什么变化来得这样突然?”几分钟之前他还在随心所欲地喝着酒,撒着酒疯…… “要是回到从前……对,从前……” 陈阿根想起了从前,想起了他和她之间三次保证和一个承诺。

四十年前陈阿根从农村招工来到煤矿上,做起了矿工。虽然那时候他算不上很帅气,但是他有高大的身材,宽阔的肩膀,特别是胸部那两块结实的肌肉,因长期在地里劳作,经风吹日晒呈现板栗色,闪着古铜色的光,是少女们喜欢的“型男”。来到矿山工作的陈阿根吃苦耐劳,待人也实诚,很受欢迎,就连卖菜的小媳妇们,也会在陈阿根来买菜的时候多瞅他两眼。可是陈阿根为人并不轻浮,他并没有理会身边那些莺莺燕燕,一心只想找一个可心的女人与他相伴过日子。“最重要的是给他那早逝的父母传宗接代……”他在心里盘算着。

初见女人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含羞的少女,她转身,脸红红的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,连嘴角的弧度,都那么完美。特别是女人细长的柳眉下一汪水的大眼睛对他充满爱意,他痴痴地望着她,醉了……后来,她就成了他的老婆。陈阿根娶到女人没花一分钱,而是凭着一纸保证书,这让陈阿根多少有点意外。

女人的父母死得很早,她跟着兄嫂过日子。有一天,陈阿根和女人看对眼后双双站到兄嫂面前,兄嫂是厚道人没提彩礼。他们召集了全族的人,让陈阿根在族人面前跪下,发誓并写下保证书,要一辈子对女人好。于是,陈阿根跪在地上,感激涕零,双手举过头顶将第一张保证书很郑重地交到女人族中长辈的手里。第二天,女人便红着眼睛,在兄嫂的嘱咐中跟着矿工陈阿根走了,他们一起在陈阿根工作的矿山上过起了夫唱妇随的日子。

婚后,他们确实也恩恩爱爱过起了小日子,女人以为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下去,没想到几年以后,女人的肚子一直瘪瘪的。看着矿山上别家比他们晚结婚的人都儿女成群了,女人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,矿山居民区欢闹的孩子,仿佛扯痛了陈阿根的心,他整天阴沉着脸,对女人更是没有好脸色。更要命的是陈阿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酗酒,对谁也不理睬,脾气也慢慢变得暴躁起来。

“要不,咱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吧?”看着一脸颓废的陈阿根,女人小心翼翼地说。

“不去!要去你去,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嫌丢人?再说,我壮着呢,要有病也是你有!”妻子的提议陈阿根更加暴怒,他瞪着女人,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男人紧咬的嘴唇,向气势汹汹往前突出的下巴延伸过去。

妻子却再次轻声细语地央求他说,检查如果是她的问题,她自己离开,绝对不耽误陈阿根。面对女人的一再恳求,陈阿根最终还是跟着妻子去了医院。结局却很狗血,居然是陈阿根自己的问题!从医院回来后,陈阿根黑着脸一言不发,“哐”一声关上房门,抱着酒瓶,眼睛喝得血红。妻子却走过来温柔地握住他的手,说:“根,对外就说是我不能生吧。你一个大老爷们要面子……”陈阿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惊得张大了嘴巴,手中的酒瓶滑落地上,他眼里充满疑惑,嘴唇微颤,嗫嚅着说:“真……真的?”女人眼含热泪,使劲点点头。“好……好……这个办法好……老婆,你愿意发誓?永远……永远守住这个秘密吗?”“我发誓,永远保守秘密,永远守着你……”女人举起右手坚定自己的承诺。于是,男人和女人紧紧相拥,陈阿根用眼泪鼻涕在女人的肩上画了一幅脏脏的淡黄色地图,特别显眼……

后来,陈阿根并没有因此感激妻子,时间长了,他似乎忘记有病不能生育的是他!喝醉了当着左邻右舍还有妻子的家人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,稍不顺心还对着妻子拳打脚踢。最奇怪的不是女人挨打,而是女人挨打时仿佛呆头呆脑的动物,对陈阿根的殴打没有一丝反应——没有呻吟,没有抽搐,就连愤怒的眼神也没有。陈阿根的拳头仿佛落在棉花上,微微颤动几下而已。每次一阵“噼里啪啦”的捶打声响过后,女人就揉着自己肿胀的手臂,独自舔舐着伤口,把撕烂的衣服往身上裹了裹,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着满屋的狼藉……周而复始,女人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光泽,她慢慢地麻木了,迟钝了……或许,连女人自己也忘记了有病不能生育的那个人是丈夫……

懊丧、嫉妒以及长期的封闭生活让陈阿根愤世嫉俗和极度的自卑。这种自卑像老鼠一样撕咬着他的心,他将这一切化作愤怒,在女人身上发泄着……

“你看,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……”酒桌上,他一边喷着酒气一边指着正在厨房忙碌的女人对他的酒肉朋友说,“就是这娘儿们,让我这辈子只能断子绝孙了……”然后头一歪,倒在酒桌上打起呼噜……他却从来不知道,从他倒头熟睡的那一刻起,他那酒肉朋友一双色眼就泛着绿光,一直盯着女人曼妙的身姿,隆起的酥胸,如花的脸庞滴溜溜打转……看得女人阵阵发怵,女人只好赶紧找个借口溜出门去……

“这只母鸡不会下蛋……”他几乎天天提着酒瓶,打着酒嗝,瞪着血红的双眼,一副恨不得要吃了女人的样子,对着邻居、朋友及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羞辱着女人。女人从不争辩,总是低着头默默地伺候着男人……

一天夜里,邻居听见他们家“霹雳乓啷”打斗声、摔东西的砸家具的声音混合着男人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响了一夜。第二天邻居们瞅见男人出门去上班了,赶紧推开他们家房门,发现女人头发蓬乱,伤痕累累躺在床上,家里仿佛遭遇打劫一样……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,看女人伤得严重,邻居也只能派人翻山越岭通知女人的兄嫂,兄嫂在得知情况后急匆匆地赶着马车来了。

男人下班回来见到女人兄嫂,先是意外,随即脸上立刻堆满笑容,那笑容使他的脸变了形……撕咧着大嘴,结结巴巴地说:

“哥……嫂……你们……来了……坐……坐……我去买俩硬菜……”说完赶紧抽身想往门外走。

“站住!”女人的哥哥铁青着脸,一声低吼,声音带着震怒。那一瞬间,陈阿根脸仿佛被火烫着了似的,身子缩短了半截,双膝也在顷刻间患了软骨病,“咚”的一声跪在地上,“我不是人……我发誓……”边说边开始抽打着自己的脸。

女人的哥哥懒得再看陈阿根的丑态,压抑着怒火别过脸去,“既然我妹不能生,”哥哥望向远方,下了最后的通牒,“离了吧!”

“对!”嫂子也怒视着陈阿根,附和着哥哥。     

陈阿根却吓破了胆,他匍匐在哥哥脚下,抱着哥哥的腿,不断地抽打着自己的脸,鼻涕眼泪一齐流下, 说: “我一定改……请哥嫂饶了我这一回……千万不能让我们离婚……”其实,陈阿根认为他是万万不能离婚的,他怕老婆走后不再遵守那个承诺,对娘家哥嫂说出不会生育的其实是他陈阿根。如果女人将他的秘密传扬出去,他祖宗的“脸”可丢大了……

哥哥鄙夷地踹开男人,和嫂嫂两个人扶起受伤的女人,上了马车,扬长而去。陈阿根想要是女人离开他有可能嫁给其他男人,那岂不是露馅了?他赶紧连滚带爬追出来,声嘶力竭地哭喊:“老婆,等我……接你回——来!”

一个月后,陈阿根出现在女人兄嫂的家门口,“大,大哥……”他低着头,战战兢兢的样子,“我来接……”兄嫂转过身去,没有理会他。他转身瞧见五岁的侄子正在低头玩水,小侄子长得虎头虎脑的,讲话还有些结巴。他来到小侄子身边,弯下腰,一脸媚笑,从兜里掏出两个黄澄澄的橘子,递给小侄子。小侄子咽了下口水,却没有伸手接他递过来的橘子,而是端起一盆水,颤巍巍地朝他走来,一盆水就从他头上泼下来,他弯着腰缩在原地,刚才的媚笑还僵在他黑脸上,脸色发青,呆若木鸡……

晚上,他又重新跪在女人家众族人面前。面对女人的家人指责谩骂,陈阿根努力扯出一抹笑容,挂在脸上,恭恭敬敬递上了第二张保证书。保证痛改前非,此生绝不再打女人。

“可是,你就是把她接回去她也不会生啊,”女人守护的秘密族人并不知道,一位长辈说,“你想过没有?与其以后再因为这个问题扯皮,不如现在就好离好散吧。”

“咚咚咚……”陈阿根跪在地上,对着族中长辈和女人的兄嫂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,说一辈子无儿无女他认了,说他老去的那一天,他自己提前备好两副棺材……族人长辈征求女人的意见,令人意外的是女人却说愿意再给他和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。不知道女人是心软,又或许是对男人还存有幻想吧。反正在陈阿根再次向女人族人和兄嫂递上保证书的第二天,女人又红肿着眼睛告别兄嫂,再次跟着男人走了……

以后的日子正如看官老爷们所猜想的那样,男人仍然把“不会下蛋的母鸡”挂在嘴上,时不时把女人揍上一顿。女人呢,只要伤得不严重,就默默地伺候着男人的生活起居,默默守护着她对男人的那个承诺……

很多年以后,女人那个当年泼了陈阿根一盆水的侄子长大了,他发现陈阿根仍然家暴女人。他怒了,操起木棍冲到陈阿根面前,说要拧掉他一条胳膊,女人却死死拉住侄子,护住陈阿根。侄子要求女人离开陈阿根跟他走,他为她养老送终。可是女人摇摇头,说她生是陈阿根的人,死是陈阿根的鬼,绝不拖累侄子,这辈子就这样了……侄子无奈只好警告陈阿根:要再敢欺负他姑,说要他命,那不会!他没那么傻,为陈阿根这个老混蛋抵命不划算,但准能卸掉他的一条胳膊和腿……吓得陈阿根当场就哆哆嗦嗦地向女人的侄子递上保证书,这是陈阿根的第三次保证……

阴森森的黑夜里暴风雨还在摇撼着大地,雷鸣夹着电闪,闪电带着雷鸣……陈阿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,他仿佛还记得他提着酒瓶再次辱骂女人“不下蛋的母鸡”,顺带还把女人娘家人上上下下全部“问候”了一遍。女人不再低眉顺眼,而是迎着他的拳头投来鄙夷的目光,那眼神分明是在嘲笑他陈阿根才是不能生育的那个人……

就在陈阿根以为女人死了,吓得如一摊烂泥瘫坐在地上胡思乱想的时候,在闪电的蓝光中,陈阿根突然发现窗前一个蓬头散发,高高举起擀面杖的影子缓缓朝他走来,绕道他身后……陈阿根惊得魂不附体,瞳孔放大,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,他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……他倒下的那一刻,他曾经给女人写的三张保证书在他眼前飞舞着、跳跃着,仿佛三只怪眼睛,死死地盯着他……

陈阿根倒下后影子又举起擀面杖,朝着自己的额头狠狠砸下来,闪电的蓝光映照着影子缓缓倒下……陈阿根死了,脸上写满惊疑和恐惧;女人也死了,带走了她用一生屈辱替陈阿根守护的那个承诺,额头那新鲜血红的伤口,仿佛咧嘴朝无边的黑暗诉说什么。雨点裹着哭腔,雷声带着震怒,天地又合成一体,世界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……

(结语: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,拒绝家暴,保护弱势群体!)


作者简介:卢林香,钟山文学沙龙成员,六盘水作家协会会员,贵州六盘水市钟山区第五小学教师。

(编辑审核:陈友云)

          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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